下了神梦山,鲁山海带着梅夏和明月,一行三人一路北上,有时走水路,有时走陆路。鲁山海的打算是,一路向西北而行,至荆州,渡江北上,过淮州,最后到达此次的目的地,瀛洲的河间郡孟津古城,路线大致呈一个向东弯曲的弓形。不过,此瀛洲非彼瀛洲,并非是前人所称诗仙笔下的那个“海客谈瀛洲”,而且此河间亦非彼河间,并非青州的那个河间郡。天下之大,地名重复,实属寻常。
不过因为儒道大会五月初才会举行,因而鲁山海打算一路从容游览,遇见个适意处,流连两三天亦无不可,并且鲁山海在犹豫要不要提前回一趟燕北城,家里老爷子信也发了几封,催着回去,至于回去何事,鲁山海不用拆信就知道。自己当年离家之后,便几乎从未回去过,偶尔路过燕北城,也常常过家门而不入。倒不是和家里有什么天大的矛盾,而是懒得回去做那子承父业的勾当,在一群人里算计过来算计过去。家族,于他而言更像是重如万钧的大山,而山,他从来都是不喜欢的,因为他大道近水,水有灵动之姿,山取厚重之势,然水亦有千钧之势,山可有飞驰之姿。所以鲁山海年轻时游历山水名胜时,曾写下“固哉鲁中叟,只解别仁智”,批评儒家那位至圣先师,只看到“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却不知两者本是相通。
当时鲁山海那句诗在儒家之内亦尝引起轩然大波,许多德高望重的大儒纷纷指斥当时在书院求学的鲁山海离经叛道,而鲁山海也瞧不上那些只知熟读圣贤经典,却从不睁眼看世界的那些所谓读书人。世间山水相连,山有水态,水有山情,所谓从那时起,鲁山海就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山海”,替代以前家里老头子所定的“复礼”二字。只是如今天下,言“鲁山海”人人皆知,说“鲁复礼”便几乎无人知晓了。如此“离经叛道”的鲁山海如今既是举世公认的文坛大家,诗文传世,名驰文苑,又是整个天下最有希望打破“儒八道九”瓶颈的几人之一。
舟行水面,有时经过几处村落,河两岸便挨着挤着几条划子,有时经过一片片碧绿莲叶接天映日的荷叶田中,便是江南独有的洋溢着民歌的轻快气息的美景了。那时,明月便侧坐在船头,伸出小手去够水面的莲蓬,梅夏最是规矩,但也少了份少年的活泼性格,只是背对着明月,坐在船的另外一侧静静看着。鲁山海则时而手执一卷古书,迎风翻书,时而与租来的小船上的船长闲聊。
所以三人的关系就难免让一路经过的人费琢磨。若是鲁山海更儒雅一些,而不像现在这般看上去粗犷精干,别人准会以为这是一位儒家夫子带着两个徒子徒孙乘船游历。所以大部分人都会觉得他们更像是父亲带着一双儿女,鲁山海虽然早已过知天命之年,但修道有成,外貌看上去年纪不大,倒像是个三四十岁的壮年汉子,至于那一双儿女,倒是让经过之人啧啧称赞,女娃一看就是个聪明伶俐、惹人疼爱的,男娃比那女娃矮一点,所以应该是弟弟,脸上婴儿肥尚未完全褪去,也就显得有些稚气未脱,但双眼有神,总是看天看云,呆呆地看着,一动不动。
最初几天,明月心情不大好,因为清风说什么也不愿意一起下山了,眼神坚定。鲁山海则是因为知道真相,知道玄微子恐怕等他回来就见不到了,两人的友谊持续了几十年,而玄微子也算是鲁山海为数不多的真心朋友。
鲁山海站在船头想着即将故去的朋友,没来由想起一句话,“世间的重逢总比别离少一次,而且只少一次!”因为总有一次别离是生死相隔。
所以前几天的行船几乎总是有沉闷的气氛笼罩着,直到过了几天,温暖的东南风从侧面吹来,渐渐吹散了脸上心里的阴霾。
一路坐船十余日,已到了荆州界内。荆州乃是位于南北边界的一处重要关隘,隶属南吴,一州治所亦名荆州,历史上也是南北必争的关隘。鲁山海并不打算进城观赏一番,所以就在荆州的外围郡县上岸,寻一处客栈,作为结束十多天行船之旅的住宿之地。
鲁山海他们此时所在的地方已是吴国边境,再往北十多里就要到北唐的国境了。南北方不仅是政治政权的差异,更为深刻而根本的则是文化和整个生活方式的差异。学术方面亦分南北,所谓“北人学问,渊综广博,南人学问,清通简要”便是对南北人文学术差异的概括。不同的文化碰撞,自然会产生火花,而作为南北交界的地方,自然也就有着相较于他地更为丰富的文化特征,以及对这种丰富的包容性。所以此地的人并没有一种强烈的民族情绪,认为自己的国家和文化总是高别人一等。况且,最近几百年间,南北一直几乎是和平相处,相安无事,北唐王朝大力扶持的儒教也早已在南方扎根,开枝散叶,而植根于南方的道教也在以相对较为缓慢的速度在北方发展。两个超一流教派互相渗透也早已经历了一千多年的时间,如果从第二个一千年的开始算起的话。
水土养人,此话不假。南方街巷曲折,梅雨常临,纵是和北方品种一样的细柳似乎也显得分外妖娆一些,女子多温婉清丽,说起话来也多是软语柔声,少了北方人的那种刚健气度,却多了几丝绕梁三日的余味。但在此地,自然是南北混杂而居,道旁杨柳并肩而立,柳媚而杨挺,不好说谁的气势更胜一筹。而鲁山海一行人今天打算入住的客栈名叫此间客栈,看名字倒是别具一番风味。
一路行来,租船就花了不少钱,早已把管钱的明月心疼的不行,暗自里不知道骂了多少次鲁山海败家子,所以本来是极不愿意进这家看外表就知道绝不便宜的客栈,鲁山海只是嘴里念着“此间有酒、吃喝莫愁”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那神态看上去极像是腰缠万贯的富家老爷,除了身材太匀称,并不大腹便便这一点不太符合。明月和梅夏只得无奈地跟进去。
冲着鲁山海不知连使了多少眼色,无奈鲁山海像被人对着弹琴的牛一样迟钝,只是一个劲地点菜要酒,点完之后,还不忘教育梅夏一番,“男子汉行走江湖,就是要这般爽利,满腹经纶,吐字生花,何至于为难自己,过得那般小家子气,大不了舍了一身衣裳换一壶美酒,衣服乃身外之物,酒入肚中,三分啸成剑气,七分酿成华章……”梅夏只是微笑并不接话,嘴里小口抿着刚上来的半温开水,一旁明月早已叫嚷起来,“别把小夏教坏了,你个烂师父!”
酒足饭饱之后,鲁山海向梅夏使了个眼色,梅夏不解何意,鲁山海便将头使劲摇向客店结账的前台,梅夏只得伸出两手示意自己两手空空,并无余财。鲁山海无奈地叹了口气,干咳两声,又立马志得意满地说道,“来,今天师父就教你怎么吃霸王餐!”不顾身旁飘来的冷眼加白眼。大手一挥,往桌上一拍,鲁山海叫来小二,豪气万丈地说了一句,“让你们店里最能打的出来,大爷我手痒,想过几招”,一旁明月唉声叹气,知道自己师父为老不尊,脸皮厚如城墙,但竟然还这么光明正大地耍流氓,自己有这样一个师父真是不省心。
片刻功夫,客栈的老板就被叫来了,中等个头,身材微胖,但眼神中透着精明干练,察言观色之后,看这桌的客人既然叫嚣着要打架,看来是个好手,所以不打算硬来,料想这人看着还算斯文,想必不会不在意面子,所以心里盘算着说辞,只是还没准备说出口,那斯文的中年客人似乎突然善心大发,回心转意了,从腰间取出一把看起来价值不菲的折扇,要暂代酒饭之资。老板见状,连忙将心里盘算好的话咽了下去,顺口说道,“看来客官这把扇子所值甚多,用来偿这顿酒饭想必绰绰有余,但又怕客人亏了买卖,在座其他客官有识货的不妨买下这把扇子,客官您再付这顿饭便可,如何?”众人纷纷叫好。
鲁山海并不介意事情变得复杂,于是就点了头。客栈本就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走南闯北见识广博者,不在少数,贩夫走卒久历江湖,也自然见识宽广,眼力深长。当下就有邻桌的一位公子报价“一千两”,似乎又觉得不够让人震惊,又加了“黄金”两个字,众人纷纷咋舌,心想这人也忒阔气了点,没认出这把扇子的人自然觉得是贵了不再出价,而那些认出这把扇子来历的人早已噤声,料来那千金买扇的人也是认出了来历想要交个朋友,因为那扇子明明是出自北唐王朝大力庇护的求仁书院,其实那些自以为认出扇子来历的人不知道的是,这把折扇不仅出自求仁书院,更是出自桃花峰,而折扇上的几枝桃花更是出自书院的掌院夫人夏如春的亲笔,当然这并不包括那位肯出千金的少年公子哥。而鲁山海的心思当然并不是真要把自己悉心保存多年的故人所赠折扇抵押在这里,他只是抱着万一的希望有人能认出这把扇子,借那位书院院长的名声来助自己吃成一顿霸王餐,个中既有一丝怨念,也满是怀恋,还有一种带着酸味的报复,不过其中的曲折心思旁人自然是无法体会到的。